灼华如梦,长安一空
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,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——《诗经·周南·桃夭》”
我在长安城里种了一棵桃树,可它从未开过花……
长安一片繁华,天下无处容她。
江湖大好,可那白衣红襟的仙人,又何时才能归来?
——
“庄主,夜凉了,您加件衣服吧。”身边的侍卫担心的说道。
她回过神来,看着月光下那株瘦弱的桃树,勾了勾唇,应了一声。
侍卫立马转身去找侍女要斗篷。
不知不觉间,冬天已经快过去了,天地间隐隐约约多了一点什么,可又还是昨日的模样,始终感觉空落落的。
她披上侍卫拿来的斗篷,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周边的人早已习以为常,并未出声劝阻。
女子的带些薄茧的手摩挲这边缘的布料,斗篷是很清冽的白,上面绣着几朵殷红的桃花,看起来有些刺目,但配着穿戴的人,又意外的和谐。
她的衣服,自新帝继位后,便都是如此模样,白衣红襟,桃花朵朵。
明明是长安城如牡丹一般尊贵的护国公主,却独爱郊外转瞬即逝的桃花,从不让人称呼他为公主,而是一直唤为庄主。
在江湖上建立了大名鼎鼎的桃花庄,庄子里的桃花,绵延十里,可她却一直待在长安城,精心照料着那株半死不活的桃树。
很多人告诉过她,长安城的气候不适合桃花。可她总是倔强的说:“她就是生在长安的,怎么会不适合!”
……
她所做的一切,整个长安城都知道,更都明白原因——这表面上风光无限的公主殿下,也是不过个可怜又可悲的凡人。
六年前,一位名震江湖的女子——君灼华。
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
多么美好的名字啊。人如其名,君灼华也像这句诗一样,面容桃花般潋滟绝世。
明明性格肆意张扬,却偏偏喜欢穿一身白衣,只有那红色的衣襟隐隐透露了她的本性。
君灼华是江湖浪客,而她却是皇室子孙,本该毫无牵扯的两个人,因为一场意外的劫杀而相遇相知。
在狭小阴暗的柴房里,两个女子紧紧靠在一起,头挨着头,在黑夜里成为了彼此的依靠。
二人都不想对方因自己受累——
“本…我是长安城的人。”
“我四海为家,唔……但是有钱!”
她只当她是高官家的小姐,她只当她是某个商贾之女。
她们经常偷偷在京城郊外那个名叫“子倾”的小茶坊会面,一个带着华丽贵重的珠宝,一个带着各地搜罗的新奇玩意儿。
直到那次皇帝出宫祈雨。
祭坛外面血流成河,她也见到的思念多日灼华。
她躲在佛像后面,看着自己那所谓的父皇如何抛下尊严跪求饶命,看着灼华列出皇帝的种种罪行,看着那一尘不染的白衣被血染成红色。
当滴血的剑再一次挥起时,她的眸色暗沉,咬了咬牙,突然冲了出去。
“求求你不要杀我父皇!”
她跪在她的脚边,护住六神无主的皇帝。
父,皇?
当时那颤抖的剑,君灼华眼中的不敢置信的绝望,被背叛的痛苦和自嘲,以及那压抑在深处的爱意,至今都像一根刺,扎在她的心口。
她弃剑而去的背影和染血的白衣,是一切的结束,也是一切的开始。
她不是什么高官小姐,她是皇室公主。
她不是什么商贾之女,她是前朝遗孤。
而今的皇朝,说到底,不过是靠之前真正天子身边一只白眼狼偷来的罢了。
君灼华,是当年一出生就备受宠爱的皇长孙女,即使她是个女孩。
君灼华记得很清楚,小时候慈爱的父王和皇爷爷,她是太子的长女,只要太子不倒,她这一生,必定顺风顺水,一世无忧。
可比这更清楚的,是被血洗的皇宫,死不瞑目的父王,殉情自杀的母妃,带自己逃出的嬷嬷被折磨致死,和外祖父家中三日不绝的惨叫声。
堂堂公主,被逼的流落边境,以讨饭为生。那落魄的几年,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,是她坚持下去的唯一力量。
那日子太久,以至于恨意入骨,难以割舍。
直到她被一户农家收留,住进了一处村庄,村里的人以种桃为生,那里有漫山遍野的桃树,花季到时,桃花随风飘舞,散落肩头,这段唯一静谧的时光,成为她爱白衣爱桃花的执念。
可村子被屠了,因为当朝皇帝找到了她。现在想想,君灼华觉得,那个村子里的人多傻哦,竟然一句都不说。直到最后村庄的血浸到了树根,仙一样的白桃花变成了红色——像极了当年的皇宫。
君灼华的前半生都是痛苦,所谓的江湖浪客其实在招兵买马,所谓的高官小姐其实是当朝公主。
——
她回去就被皇帝以安抚为名,变相软禁了,贪生怕死的皇帝,爱命也爱面子,他怕她与“刺客”有牵连,也恼怒自己看到他狼狈的一面。
后来她再也没见过君灼华。
每次都她都忍不住想,要是当时没有冲上去,要是当年直接说出自己的计划,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……
——
她恨皇帝,恨他为了自己的面子,杀害了她的母亲。
步步为营,处心积虑布置多年,即使有君灼华这个变数,在她离开后,计划依旧可以接着进行。可她放弃了。
调动所有人力去寻找君灼华未果后,她心中涌上一股无名的惶恐。开始改变自己的计划,将一切提上日程,她总有一种预感——再慢一点就见不到她了。
在很久以前,她就想告诉她。
思及至此,她抬起僵硬的胳膊,将手附在自己的脸上,即使临近春天,夜晚的寒风也是刺骨非常,手指冻得失去知觉,眼睛却感觉湿的发烫。
又哭了……你可真没出息。
她自嘲着。
四年前南方农民暴乱,皇帝渐渐失去威信与权利,她趁机逼宫,扶植培养好的新帝继位,制定新的律法政策,平定南方暴乱。被先皇糟蹋的国家,正在逐步恢复。
可敌国趁火打劫,入侵边境。
国库空荡,兵力不足,满朝无一位可出征的将士。
她早料到如此,已经备好议和书,将边境三座城池割让,派兵镇守新边境,与敌国五年之内再不开战——这是笔让敌国稳赚的买卖。
世事难料,敌国君主野心勃勃,不愿议和,坚定攻打。如此,她便只能应战。
以少胜多,重在计策。她亲自跑去边境,担任军师一职,指点沙场。
或许是天道不公,计策出了变故,让敌军反杀,她在营帐里,听着小兵的报告,心中一片寒凉。
正在她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时,情报兵再次赶来。他说——
有一白衣女子率大量兵马,自西南而来进攻敌方,战局开始扭转……
她愣住了,小兵接下来说了什么都听不请,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,脑中盘旋着小兵说的“白衣女子”四个字。
灼华……
这一瞬间,竟想直接冲到那个女子身边,告诉她:“我们走吧,我什么都不要了。”
她带着仅剩的兵力快速赶去,可即便如此,小兵没有马,走走停停,还是在清晨才赶到。
天还有些暗,土地被染成了压抑的暗红色,身边的断箭,插在敌人身上的长矛,四处散落的盾牌,堆积成山的尸体……
带来的小兵迅速进入状态,去清理死尸,或是寻找一些尸堆里活下的幸运儿。
这时,一个明显穿的不是国家军服的士兵一瘸一拐的走来。
她跑到那个士兵面前,问:“那个白衣女子呢,她在哪?”
那士兵顿了顿,仔细打量了她一圈,迟疑道:“您是……公主殿下?”
她应下,依旧急切的询问着那人的踪迹。
“君大人她……她应是……没了。”士兵磕磕绊绊的说着。
死了?
她怎么能死呢……
灼华你还没有回到长安城,你还没有找我报仇,我还没有告诉你……
士兵们看着一向冷静沉稳的护国公主在一具一具的翻着尸体,眼睛也不眨一下,找得认真而又仔细。
就这样持续了一天,没有任何人敢阻拦,也没有任何人拦得住,她机械性的重复翻找的动作,固执的可怕。
终于将军看不下去了,对她说:“公主,战时有使用火药……许多人,尸骨无存。”
她终于不动了,瘫坐在地上,僵硬的转过头看向将军,双眼里盛满了茫然无助与……乞求。
求求你,别告诉我,让我骗自己她只是回去了。
求求你,求求你骗我一下,告诉我她只是走了。
将军不忍心的看她这副模样,别过头去。
她张了张嘴,想说话可又说不出,那些字哽在喉咙了,不上不下。
她突然就哭了,自她开始计划十三年来第一次真正的流泪,没有撕心裂肺,没有肝肠寸断,只是在流泪,单纯的流泪,她静静的坐在那儿,不喊不闹,安静又乖巧。
当时她之所以不再派人去找她,就是害怕发生不可预料的事情,可现在君灼华走了,真真正正的离开了,除了那些兵,她什么都没留下。
那一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,是这个大旱一年的国家迎来的一场胜利的甘霖。
后来新帝勤政爱民,百姓和乐,国家日益强盛,一片祥和。
“回去吧。”
——
她轻声说道,转身离开花园。
依旧是潋滟的桃花落在白衣之上,六年物是人非,那个在“子倾”里缠着老板娘要酒喝的人,已经和零落孤花作成泥碾进尘土。
她不爱笑,也不爱江湖,可她就是想过她曾经过的生活,在每日的奔波中寻找她的影子。
灼华,你知道吗,在你走后,我活成了你的模样。
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
之子于归, 宜其室家。
桃之夭夭, 有蕡其实。
之子于归, 宜其家室。
桃之夭夭, 其叶蓁蓁。
之子于归, 宜其家人。”
——《诗经·周南·桃夭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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